有赖于急诊科特殊的工作性质,使得这里更像是一座修罗场,而医务人员都是最直接的见证者甚至参与者。有人说当一年医生有时相当于普通人活了几辈子,慢慢的,赵英焕开始认同这样的观点。
一天下午,的院前医生打回电话通知,马上要来一个高处坠落伤的病人回来,病人的呼吸和血压都不好,要准备抢救。
赵英焕在院前急救人员那里了解到,患者是郊区的农民,受伤后被家属送到了附近的一家社区卫生院,医院根本没有救治重伤患者的能力,便将患者转到市内。
患者到达抢救室后,做过最基本的生命体征评估后,赵英焕发现他比自己预想的要好了一下,并不像其他很多高处坠落患者一样,医院就已经处在濒死状态。
“他从多高的地方掉下来的,受伤多长时间了。”赵英焕询问和伤者一起来的家属。
“他自己从二楼跳下来的。我们家那里很偏,路又窄又烂,前些天下了雨,路上全是稀泥巴,车子开不进去,我喊邻居用鸡公车(一种独轮车)把他推倒大马路上来,医院。医院后,医生让我们赶紧转院,医院去。”
她说的没错,他们家的确很偏僻,他们一路辗转来到这里也着实不易。她和送伤者一起来的邻居双脚糊的全是烂泥,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里的农村家庭自建住房,多半楼下待客做饭,楼上住人,且一楼多为挑高设计,底层又被架空,虽然是二楼,但是往往也能达到五六米的高度,是有致命可能的。
在急诊科的这段时间里,赵英焕接诊过几例跳楼的患者,坠楼高度各有不同。但让赵英焕疑惑的是,如果患者决意自杀,为何要选择二楼这样尴尬的高度。
虽然还没有做放射检查,但初步的查体已经让赵英焕明确,伤者存在双下肢胫腓骨骨折。他两只小腿的中下段都可以扪及骨擦感,有明显的假关节活动,不用照片就可以明确存在双下肢骨折了。
然而高坠伤,由于暴力作用过大,最让医生担心的并不是这些显在的外伤,而是头、胸、腹部、脊柱等这些部位的隐匿性损伤,这些必须要通过CT检查才能明确。在评估了患者的伤情允许去放射科做CT检查后,赵英焕叮嘱护士开辟急诊绿色通道,带他做了头胸腹部脊椎等重要脏器的CT检查。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赵英焕在电脑上调出患者的影像资料。患者的头部CT引起了赵英焕的注意:患者的丘脑基底节部有脑出血,而且边缘有一点吸收的迹象。他是神经外科出生的,他非常清楚高坠伤造成的颅内出血往往是硬膜下或者硬膜外血肿,并伴有不同程度的脑挫伤和蛛网膜下腔出血。而这个伤者的脑出血并不是这次外伤造成的,而且从CT上看,这个脑出血应该有一些时间了。
看到他的检查结果后,赵英焕对着伤者的妻子,简要的做了说明。
“伤者是你丈夫吧。”他喊住了慌张无措的女人。
女人立即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你丈夫是个多发伤,胸部、腹部、脊柱等多处地方都有问题。但是最严重的地方在胸部,断了很多肋骨,而且胸膜腔里进了很多气体,而且存在着血气胸,血液和气体对双肺被压迫的情况比较重,所以伤者呼吸非常困难,解决这个问题到不难,在胸部安几根管子,把气体和血液排出来就能迅速缓解对肺脏的压迫。除了肺部的情况之外,他的肝脏也有问题,肝脏包膜下有积血,我刚在给他做了腹腔穿刺,并没有抽到不凝血,结合他腹部CT的情况来看,目前肝脏包膜下积血可以考虑保守治疗,不过之后需要动态复查腹部CT,查看有没有迟发型腹腔脏器出血。他的腰1椎体也有骨折,但是压缩程度不高,也可以采取保守治疗,肝脏和脊柱的损伤目前不致命,都可保守治疗。他双下肢的胫腓骨骨折也可以考虑后期做内固定。”
“现在当务之急是进快做胸腔闭式引流,缓解患者的呼吸衰竭,待呼吸衰竭纠正之后,要到重症监护室住院治疗,后期病情好转后,再考虑转到普通病房。”
赵英焕满以为她在听到这些话以后会松一口气,因为她丈夫的病情不算乐观,但还远没到那种需要花费巨额医药费却可能落得人财两空的地步。
但让赵英焕意外的是,面对着正值壮年,而且可能是家中顶梁柱的老公,她的救治意愿一点都不积极。
赵英焕想起前面护士陪同她去挂号以及缴救护车费时,她从布满裂纹的皮包里拿出一把零钞,这些钞票非常的零碎,是市面上已经不常看到的毛毛钱,一百多的救护车费用,收费人员硬是数了半天才点清。
不用再多问,就可以知道她纠结和担心的是费用问题。她一来就说的很明确,她丈夫自己从二楼跳下来的,医保规定,自杀自残入院的患者,医保不予报销。不止是医保,任何商业保险对自杀自残的患者,都会拒绝赔付。
赵英焕对她说,“如果你丈夫是不慎坠楼的,是可以医保报销的。但特意自杀自残,医保就不给报账了。”赵英焕明知道自己的操作是违规的,硬要追究下来,他是有涉嫌教唆病人骗保的嫌疑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直截了当的“暗示”她,希望她在签署《受伤原因告知书》之前,“想好”丈夫摔伤的原因。
“就是没有买医保,村委会一直喊我们买医保,可是那玩意一年要两百块呢,我们就没买。他前些天忽然半边身子瘫痪了,医院,照了个CT,医生说是脑出血,要手术,前前后后要花好多钱,而且手术完了效果也不一定好,我们商量了一下就没治了,把他带回家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已经开始带着哭腔。
赵英焕忽然明白了,为何他看到伤者头颅CT的检查时会觉得那么奇怪。患者的脑出血当然不是这一次坠楼造成的,在数天之前,他就得了这样的病,这也是他这次坠楼的直接原因。
在急诊科的这些时日里,赵英焕慢慢的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家属,其中不乏那些将拖无可拖,早已病入膏肓的患者送到急诊科“抢救”的,一同来的还有一大帮亲戚邻居,甚至还有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到医院来匆匆走个过场,当听到医生告知“病情太重,抢救无效”时如释重负般有了台阶可下,至少作为家属,他们是尽了力的,并且还让亲戚和邻居也一同见证了医院抢救,但最终抢救无效的事实。
他也明白了,医院,也只是为了走一个过场。患者脑出血在没有任何医治的情况下尚且能活到今日,他颅内出血的量不算大,病情也不算太过危重,当时要是及时医治的话,后期会康复的相当不错。
可偏偏赵英焕又将她置入一个很尴尬的处境。即使先前的脑出血他放弃了治疗,现在又跳楼,造成的多处脏器损伤,都没到重病不治的地步。
在急诊科这些时日里,赵英焕不是没见过有些饱受癌症或者经久不愈的慢性疾病折磨的患者,为了免受无尽的病痛并且拖累家人,而选择自杀的,但多数为老年人,这个病人只有四十出头,就这样放弃,确实可惜。
在沟通谈话的过程中,病人呼吸衰竭的情况越来越重,必须马上做胸腔闭式引流排出胸膜腔的气体和血液,去争取后面的治疗。赵英焕简要的对她说明了这项操作的必要性和可能存在的风险,并让她签字。
可是她握着笔,始终犹豫不决,游移不定的眼神里,有对不愿意积极救治的愧疚,有不知前途在哪的迷惘,也有对丈夫的眷念和不舍。
许久,她才问道,“如果不去安装那个管子会怎么样……”
“如果不安,他很快会被活活憋死,过程和被活埋差不多,而且他现在是有点意识的,所以这个过程会很痛苦。”
“那安装了就能治得好吗?”她问这句话的时候也明显的底气不足。
平日里,医生会给危重患者的家属下病危通知书,一个术前谈话也会把所有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尽数提到,到不是为了吓唬家属,给家属打预防针,降低家属的心理预期,是因为医生见了太多“这样都能死的疾病和意外”。可是眼下里,赵英焕尽量不把这个伤者的疾病往重了谈,他怕超过了伤者妻子的心理底线后,他再度被家属放弃。
“安了管子,至少现在就不会死,才能保证后面的治疗,这样的复合伤,救治起来难度并不大,但是他之前的脑出血没有得到及时医治,所以之后他不大可能像没得病时一样正常生活。而且他双下肢胫腓骨骨折,需要安内固定,待骨头长稳定之后还要再次手术取出。这个期间他可能还是需要长期卧床,生活不能自理,日常起居需要人照顾……”
一旁的邻居也开口了,“医生啊,你不知道,在我们乡下,这个年龄就瘫了,生活不能自理了,比死了还要苦……要不然张二娃(患者)也不得站都站不起,还要爬到露台再摔下去……”
听了邻居的话,赵英焕的心里一沉。他也想明白了,患者为何会选择从二楼跳楼自杀,因为脑出血后身体偏瘫,他被禁锢在二楼的卧室里,这是他决定轻生后唯一能够选择的方式。这场疾病就像一场毫无征兆的龙卷风,让本就家徒四壁的人彻底暴露在飓风眼中,让人命变得比蝼蚁还卑贱,让他彻底断绝了活下去的念想。
“费用的问题你先不担心,国家有相关扶贫政策,抽空去你们村委会开贫困证明来,这些费用你都不用再管。越拖病人就越严重,那会就真没得救了!”这些年,国家对很多地区都开展了精准扶贫,医院也充分调动起其天生的公益性一面,让那些因为贫困便得不到救治的惨剧大幅减少,可是赵英焕还是会时不时看到这样的景象。
病人撑不下去了,血氧饱和度越来越低,不能再和家属啰嗦下去了,尽管家属始终拿不定主意,赵英焕还是拿出胸腔闭式引流装置,给患者胸部皮肤消毒后,准备置管。
一直摇摆不定的家属却在这时开口了,“医生,我们不治了,现在就回去……”
赵英焕有些错愕的回过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何家属这样轻易的就要放弃相濡以沫的丈夫,他得的又不是绝症,明明有得救的。
“听家属的。”一直在旁边看着赵英焕操作的赵英焕开口了,“她不愿意再治疗可以,先让她把字签了。”赵英焕听到他语气平淡,完全听不出任何感情起伏。
在家属签署放弃治疗后,赵英焕看着这个中年男子被抬出抢救室,家属已经把氧气管也扯下,此刻他圆睁着双眼,嘴唇和鼻翼还在拼命地翕动着,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生命的最后仍不甘的鼓动着鱼鳃,做着垂死的挣扎,只为能呼吸到一点氧气。
赵英焕也在尝试着去理解,尽管已经给她说明不需要她现在去交费,她却仍然拒绝去安装闭式引流的决定。不安装的话,他撑不了太久就会死亡,而如果安装了,即使没有后续的治疗,病人也可能在这种煎熬中活相当长一段时间,和他一样痛苦的,还有他的家人。
所以,长痛不如短痛。
有人说医生当久了,会变得越来越冷血和麻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赵英焕也开始慢慢认同这个观点,至少他觉得郑良玉是这样的。
他刚来急诊科的时候,郑良玉教育他“医者仁心”,可是在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后,郑良玉比谁都会审时度势。因为在急诊科工作,这些因为无钱便放弃治疗的案列就变成了郑良玉的日常所见,同样的,在急诊科工作,就由不得医生悲秋伤怀,否则这个工作根本没法干下去。
在这个坠楼病人被家属放弃治疗后的没几天,赵英焕就又接到类似病例。
“医生,你快点给我爹瞧瞧,我爹肚子疼得厉害。”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扶着一个精瘦的老年人进了赵英焕的诊室。
“痛了多长时间了?”赵英焕问诊。
“痛了得有一个礼拜了吧。”看到医生前来问诊,老人有些拘谨。
“怎么现在才来啊。”赵英焕边说着,边让这个老年人躺在检查床上,他给老人的腹部做了触诊,正常人的腹部触诊都是柔软的,可这个老年人整个腹壁的肌肉都是高度紧张的,出现了弥漫性腹膜炎的症状。
“最开始是哪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