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在床头沉睡半年余的书,近日突然想打开。
先前并不了解、甚至并未听说过葛文德医生。读完总序,才得知这位美国同行的与众不同。他的三部作品《医生的修炼》、《医生的精进》、《最好的告别》,恰似一个医生的成长历程,又如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摆脱的生命归宿。
刚刚读完《最好的告别》20余页,其余两本书则是昨天刚刚收到的快递。忍不住这么早来敲击键盘是因为行医那么多年来,亲历了太多的衰老和死亡,却无法找到一种共鸣,抑或是一种提炼。翻开此书的瞬间,便有了答案。
尚不清楚作者后文是如何表述自己观点的,我只是断章取义地截取某些点,先谈谈自己的想法。
如今想来,确实如葛文德所说,我们在医学院的那么多年里,总是在学习如何去诊断,如何去治疗,却很少被教授如何去面对衰老,如何去面对死亡。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独立宣布一个病人临床死亡时的情形,但内心的忐忑与恐惧是少不了的。那么多年了,经手的死亡无从统计,身边的朋友认为你对死亡已经麻木。其实并非麻木,而是坦然。
其实,患者死亡并不代表医生的失败。死亡是极正常不过的现象。死亡可能是我们的敌人,但是,死亡也符合事物的自然规律。在抽象的意义上,我知道这些真理,但是,我缺乏具体的认知——它们不仅对于每个人是真理,而且,对于我面前的这个人,这个由我负责治疗的人,也是真理。
在病人面前,我们习惯了强势、习惯了无所不能,以至于常常没有这个勇气承认自己的无能。“患者死亡并不代表医生的失败”这句话我们需要有足够的魄力直面告诉患者家属,需要他们一起去理解死亡也是对生命进程的尊重。
在急诊室,每天有很多坐着轮椅或者救护车转运而来的高龄老人。他们的身上遍布了各种疾病,不能表达,不能进食,形容枯槁。家属抱着希望前来寻求医生的帮助,但是我们常常拿不出真正有效的手段去解决他们的问题。社会的进步使得更多家属开始接受衰老与死亡的过程,医生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安慰与陪伴。
今年除夕夜,就在我的急诊室ICU,外婆(岳母的妈妈)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行程,第二天的大年初一,她本来应该99岁了。外婆曾经因为心律失常、心动过缓,93岁时植入了心脏起搏器,也曾经因为肺炎住院救治。但是平日的她依旧思路清晰、言语利索。即使除夕前一天,刚刚下班后去看了外婆,她还是挥挥手告诉我早点回家吧。上面的照片是外婆除夕那天的生命监护仪。一家人早已决定,不给外婆采取任何抢救措施,不用一针一剂。
大家静静地在病房里,看着逐渐下降的各种数字,内心平和而坦然。
就像作者所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活足一个完整的生命周期,而死于衰老。每次我们在填写死亡证明时,总是想方设法确立一种疾病诊断,无论是心力衰竭,或者呼吸衰竭。但事实上,并不是某一种疾病导致了患者死亡,而仅仅是衰老。
田园牧歌式的老年生活
以西方视角观之,我父亲的父亲所拥有的老年生活完全是田园牧歌式的。斯塔拉姆·葛文德是一个农民,住在距孟买约千米的一个叫做犹提的村庄。我们的祖先已经在这里耕作了几百年。记得差不多跟我认识爱丽丝的同时,我和父母及妹妹一起去探望他。那时,他已经一百多岁了。
我祖父差不多岁才去世。他从公共汽车上摔下来,伤到了头部。当时,他要去附近镇上的法院办事——这事本身就够疯狂地,但是,对他很重要。在他下车的时候,公共汽车启动了,虽然有家人陪伴,他还是摔倒了,很可能是形成了硬脑膜下血肿——颅内出血。我叔叔把他接回家,几天以后他就去世了。他得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一直到死,家人都陪在他身边。
葛文德的祖父没有跟随他们这个医学世家移民美国,而是一直在印度享受田园牧歌式的老年生活。田园生活对于一个出生并成长于这个环境的人来说,有着一种根生蒂固的吸引力。这个岁还在乘公交车去法院办事的印度老头,着实让人感到疯狂。但他最终还是不能回避死亡,只是在死亡降临时,依旧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方式,回到家里,家人陪伴左右。
不由想起了我的爷爷,90岁离世。其实离世前的两年多,因为第二次脑梗,他已经不能生活自理。在农村的家里,爸妈两个人每天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各种繁琐、各种忙碌,从无怠慢。
爷爷是个有个性的老头,他一生节俭,吃素但不念佛,喜欢一天三顿酒,但是不酗酒、不醉酒、不拼酒。他曾经是80年代最早一批个体户经营者,会“园作”手艺(通俗点应该称为箍桶匠)。
爷爷酷爱旅行。只是他那个年代旅游真的是奢侈品,更关键的是他的爱好得不到更多人的支持。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有过说走就走的旅行,一个人去了苏州几天,在没有通讯设备的当时,这等于失联。大学时代,我曾经陪同爷爷去了青浦的大观园。表姐曾带他去过东海大桥和崇明长江大桥。80多岁时,他只身一人去了江苏的狼山,因为错过了回家的时间,爸妈接到了当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爷爷就地休息了一个晚上。
他曾经还蹬着三轮车半夜出发,骑行几十公里去了崇明的东平国家森林公园。
在生命的最后两年,每次回家,都可以体会到老人的无奈,一个喜欢到处和人谈山海经、喜欢东看西看的人,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他常常对着我摊开两只肌肉萎缩的手臂,眼神里只有失落和忧郁……爷爷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特地赶了回家,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在躺椅上和爸爸守了一夜。
狄金森父母在美国的生活与斯塔拉姆·葛文德在印度的生活大不相同,但是他们所依赖的系统有着共同的好处,即能轻松解决老年人的居家照顾问题,用不着攒钱买疗养院床位,或者安排送餐服务。按照常理,父母若选择生活在自己家里,其所养育的一个或者几个子女会负责居家照顾。但在当代社会里,老龄和病弱已经从由几代人好、共同扶助逐渐演变成一种个人独力支撑的状态,或者由医疗和养老机构协助。这种情况是怎样发生的?我们怎么从斯塔拉姆·葛文德的生活过渡到了爱丽丝·霍布森的生活?
衰老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医学问题,还有人文思考。在医院里看多了那些生前名声显赫的教授,最后孤独终老,唯有一个保姆送终的例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认为死亡就是一个自然过程,并不一定要影响到他人;同样有人认为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不可能无视一个血脉相连的生命孤独离去。衰老的同时是否一定需要陪伴?从古至今,面对老龄和病弱的家人,我们发现已经不再有那么多人力和精力去照顾他。更可怕的是,已经从以往的几代人、几家人,转变成一家人甚至一个人。
在急诊室和抢救室,患者需要时刻陪伴,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有些家庭选择放弃治疗,一部分是因为病情好转确实渺茫,一部分是因为再无更多的精力去投入。很多次,比欢医生长一辈的家属在哀叹,待到他们老去时,又有谁能够专心地坐在病床前呢……
另一个爷爷(岳父的爸爸)前不久离世。在奶奶离世后,他选择一个人生活,不想去几个儿子家住,也放弃去敬老院的机会。一个人照顾自己。90岁的他除了驼背,并无严重的慢性疾病。但是就在这个夏天,他突然在家中离世,没有人及时发现……
葛文德认为只要有机会,父母和子女都把彼此分开视为一种自由,尤其是具有一定经济基础和独立自理能力的情况下。在欧美国家,越来越多的老年人选在独居,即使没有伴侣。但是在亚洲,或者是中国,年迈的老人独居被视为让子女丢脸的事情。当然这种情况也在慢慢改变,因为独居老人的比例在不断攀升。只是在此过程中,我们需要承受不同程度的痛苦和非议。
一种怀旧式的遐想,几十年后,等我们这辈人年老体弱时,或许只能选择独居。相约几个兄弟、闺蜜回到农村,集体养老,互相扶持,享受田园生活,又将是一种潮流。
上面三张图的终点都是死亡。只是起点不同,死亡的过程不同,死亡速度不同,唯心的说法是命运。当然医生不能把命运挂在嘴边,因为病人的命似乎掌握在你的手中。
但是,生命有时根本等不到医生的出现就已经消失。这是死亡的不可预知性。有的生命瞬间消失,已经来不及医疗干预。更多的时候像图2,比如急诊室一些重症患者,医生和家属全力投入抢救,期间有过缓和、有过希望,但是终点依然来得无可奈何。一部分患者则像图3,终点很明确,起点也很低,只是在慢慢等待死亡。
想起我的奶奶。80岁后的奶奶有句口头禅:今天不知明天事。她有慢性支气管炎,但是并非致命性疾病,也没有在病床上长期需要别人照顾。但是晚年的她过得并不开心,抑郁让她选择了那年的大年初三服药自杀,医院里有抢救,但是最后出现各种并发症,仅仅两天后就在家中离世。那年,我在上海第二医科大学读二年级。
生命都有终点,每个人结束的方式不同。有时自己可以选择,有时你无从选择,因为可能一个小小的签字权都不在你手里。
这两天急诊室里有个特殊病人,98岁的上海本地老汉,动迁户,因为家庭与动迁公司存在纠纷,老人被送进了急诊室。老人就这样天天孤独地躺在急诊室,静静地“享受”他的余生……
和作者一样,身为医生的我们深知生命就是一条单行线,一旦开始,就是在一天天走向衰老与死亡。渐渐学会善待生命,接受衰老,尊重死亡,到了这一天,“生的愉悦与死的坦然都将成为生命圆满的标志”。